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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西湖边上坐到半夜,凉师爷忽然站起身来,吓了吴邪一跳。
“我得走了。”凉师爷转头看向吴邪,唇间竟然迸出无比清晰的话来。
“走?”
凉师爷没再理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回了六合巷。黑暗中,他留给吴邪的那道背影,仿佛也如他的生命那样,在缓慢流逝。
第二天,来找凉师爷批斗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他们互相推搡着冲过巷子,高喊着凉师爷的死。
凉师爷终于“自绝于人民”了……他那间小小的杂货铺被人掏空了,热水瓶胆成了战利品,被缴获它的人们抛向空中。他生前记下的账本,也成了剥削人民的罪证,被抄得一张纸也不剩。
不,还有剩下的,那是吴邪在自己家门底下发现的一张纸。它的大半副身子都随风飘扬着,像一片颤抖的树叶。
“……我为一九四五年至今所做的诸事致歉,是我害死了同胞,是我对不起中国,此等罪恶,天理难容。”
“你们说是我害的,那就当是我害的吧,我和你们本就埋着不一样的种子,发不了一样的芽,我是反动的,感谢人民给我自绝的机会。”
“除此以外……我希望不要再有人为我这等人做无谓的声讨,我已自甘认罪,任何多余的事都将毫无意义……我自己也依旧承受良心的折磨,而现在,是我解脱的时候了。”
“与其受毫无意义的辱,挨毫无意义的骂,不如做毫无意义的人。”
吴邪对着虚空念完,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边上。
“这是凉师爷写的,说伏罪书也好,说遗书也好,总之,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手笔。”他说。
凉师爷入殓那天,胖子和王盟都来了。他们把凉师爷火化完的骨殖埋在黄土里。
“天真,凉师爷死得苦啊。”胖子蹲下来,看着那堆土道。
吴邪蹲在远点的地方,他的背影蜷在一整片荒凉的草地前,看起来极其萧瑟。
“天真,你懂文化,给凉师爷写个生平吧,咱们竖个板子,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回来给他换个好的。”
“哥,咱们的日子能过好吗?”王盟揩了揩眼睛。
“他娘的给我闭嘴,谁说不能好?谁说的?胖爷去撕烂他的嘴。”他说完,吴邪直起了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有纸吗?”
胖子摸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卫生纸。吴邪把它掂在手里,嘴唇不自然地勾了勾——想笑又笑不出的模样。
在这张纸上,他写下了凉师爷的墓志铭。
“凉师爷墓志铭:
“凉师爷,胶东人也。有姓而无名,有去而无回。失聪于青年之际,魂归于壮年之间,从医十载,未有怠也。其人虽微,其行固简,究其质者,亦可谓之‘仁’也。”
“凉师爷为医而谓之‘仁’,何也?医者,以医为术,以术固本。医之道,付药石,著汤散,通经脉,活血瘀,医者仁心,庶几如此。夫天下之医者,医小而救人,医大则救国,此二者凉氏皆为之,所以谓之‘仁’。“
“凉氏固仁,然终不能医大,何也?盖愈痈疮易,而愈江山难也。自满清来,天地玄黄,沧海桑田,黄毛白发,旦夕之间,今日回首,已是百年;而能扼狂澜于迸发之间者,不若区区数人耳。”
“大医者,治水土于天地,鸣万世之不平,起百代之兴衰,争难当之骁勇。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以孓孓之绵力,拦惊涛于势猛,虽赖医者之识,岂无时势之待耶?至于灯尽而形灭,力竭而身死,是耶?非耶?岂容妄言之断哉!”
“我本愚顽,幸遇此友。今日一别,再聚何年。黄土垄下,旧友埋骨;渝城日边,故人长绝。哀哀数载,劳苦万千;思之往事,以度余年。”
吴邪皱着眉,终于写完了,把纸团递给王盟,搓了搓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胖子坐在土堆上看着他,不知怎的,他好像看见张起灵的灵魂出现在那道身影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