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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也许都会有征兆,但很多人都明白得太晚。
一九七二年春,凉师爷被打倒了。有人揭发了他“反动派”的身份,等吴邪和胖子赶到街上时,发现自己根本接近不了对方,六合巷里里外外都被红旗和军装挤满了,巷子里头,刷着巨大标语的前边,横站着四五个将校呢。
其中一个挽起袖子口,朝凉师爷打了一皮带:“说!蒋中正的金条在哪里?”
凉师爷的两只手都被绑着,头垂着跪在地上,脖子里套着牌子,吴邪看得见,上边写了巨大的三个字:“黑五类”。这几个字大得他浑身骤然一个哆嗦,低声扯住胖子问:“黑五类是什么意思?”
“反正,他们觉得有老凉在呗。”胖子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们打完了江山让儿子捆起来打!”
他话音刚落,那个将校呢又抽了凉师爷一把:“说啊!”
人群里头窃窃私语了一阵,钻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同志……他是个哑巴。”
“哑巴?”将校呢的眼神晃了晃,他旁边又凑过来一个将校呢,朝他支招道:“这反动派不会讲话,但我看他剥削人民血汗钱的时候,字可能写。”于是他们一叠声喊下去,叫人拿纸拿笔,让凉师爷写伏罪状子。
等纸笔拿来了,他们把凉师爷的头按着,叫他写,凉师爷还是闭着眼睛,被抽了几下,还是不动。胖子咳了几声,推开人群走出来,对那将校呢道:“小同志,我看你年纪不大,火气为什么这么大?”
他在这些人眼里有些声望,将校呢见了他,果然不打了,笑嘻嘻地说:“他是反动派,我们正在清算阶级总账!”
“他……”胖子想了想,“他以前是啊,可他后来弃暗投明了,你想想看,谁还没犯过个错误……譬如说你,你小时候还尿床呢,你老娘没少揍你吧?”他一讲完,底下一叠声都笑了起来。那将校呢也挠了挠脑袋。
“我们共产主义者,应当有博大的胸怀,既然人家都弃暗投明来奔我们了,我们应该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要团结一致,共同对抗我们真正的敌人嘛!来,我考考你,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他问。
将校呢立刻板起脸,大声接道:“打倒苏修!打倒美帝!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他一喊出声,下面的人群也跟着一叠声喊起来。
“打倒苏修!打倒美帝!”
“铲除资产阶级牛鬼蛇神!”
在一面面被不断举起来的红旗中,胖子俯身把凉师爷搀起来,他一搀,才发现对方的身子软得快成泥了。
“老凉怎么样?他……”吴邪从人群后露出脸来,把凉师爷接过去。
“没什么伤,不过我瞧着他不好,脸白得跟敷了面粉一样。”
“说不定是饿了?”吴邪抓了抓头。
“有可能,走,上我那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凉师爷架回了胖子家。王盟从里面洗了手出来,撞见凉师爷,吓了一跳:“啊呀!老凉,你怎么这样了?”
凉师爷只是趴在桌子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吴邪把他上半身抬起来,把他挂着的牌子扔到一边,对王盟说:“还有吃的吗?”
王盟点了点头,从厨房弄出几个馒头来放在凉师爷跟前。
凉师爷垂着头,盯着馒头发了良久的呆,通红的眼珠子忽而一颤,劈手夺了馒头大嚼起来。
“老凉,老凉你慢一点……喝喝水……”王盟怕他噎着,伸手给他顺气。
“这人……是真的饿狠了?”胖子抄着手,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他朝凉师爷看了很久,再回过头看吴邪。
“看这样,应该是吧……”吴邪抿了抿嘴,又道:“胖子,你说……这,有用吗?”他说得好像在自言自语:“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们干革命都是刀尖枪口上滚过来的,他们挥一挥红旗,振臂一呼,砸点东西,打几个人就是革命了,他妈的。”
“你他娘的消停点,也想被打?”胖子冷冷地制止他。
三个月以后,胖子被打倒了。他被关进了干校,而凉师爷再次被押上街头。
吴邪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从早上七点钟开始,凉师爷就被人绑着,脖子里仍旧挂了牌子,上头的标语又添了新的。凉师爷的褂子也被撕扯得又脏又破,他的身后跟了好几个将校呢,一边走一边拿皮带抽他的背,逼他认罪。
凉师爷不会讲话,可他会写字;拿纸笔给他,他始终不曾表态,押着他的人就只增不减。到了下午,他的脸就开始肿了——那些人拿了皮带往他脸上打。往日里如果有胖子在,这些人是不敢打的,胖子从来不让打人。
到了下午六点,那些人打够了,说要歇一歇,明天继续革命。吴邪沉默地给凉师爷松了绑,扶他到西湖边上坐一坐。凉师爷就像被木头做的一样,被他拖曳着坐下去,双眼只是直直地看向湖面发呆,不论吴邪怎么挥手、怎么讲话,都没有任何反应。
吴邪也不会忘记那眼神,就好像他不会忘记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