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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皮回到家时,看见陈家峪已经被日军扫荡完了。这时他与老婆成亲已经一年了。叫一个他这样的人忽然去接受这种残酷的真相,很难。他撂下镰刀,在挂着他老婆的村口树边上看了很久。他的老婆长得不算漂亮,大脸盘,小眼睛,皮肤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白。他顺着他老婆的大脸盘往下看,瞅见她的花棉袄从颈子边的盘扣开始就被撕破了,再往下,大概曾有一把刀刃一样的东西,刀尖挑着她双乳之间的部分,惯性似地朝下腹穿过去,于是,她一肚子的内脏就和胸膛里掉出来的肺叶一起挂在外边了,陪着它们同样挂在外边的还有因为张力而往左右垂下去的乳房。
他靠着这棵树来回看了很久,尤其是盯着那染血的白净皮肤底下的静脉看了良久,这才敢确认她真的死了。彼时她的脏器都垂在原本该捆着裤腰的部位,即使受着无数苍蝇的舔舐叮咬,也还是呈现出死透的青白色。
他有些愕然,他那时还比较粗鄙,对某些事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结婚后可以做”的地步上。这些痕迹分明还昭示着他老婆生前应该还受到过某种“强制结婚”的待遇——不过那些日本人都去哪里了呢?
在属于陈皮的人生绘卷上,陈家峪村口的这一幕就是他日后所有生涯的开端,他从这里开始,也好像是从这里结束了。开始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说不出的特质:说不出的残酷、说不出的阴狠、说不出的野蛮和暴戾;结束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看不到的东西:看不见的私心、看不见的忠诚、看不见的、奇怪的觉悟。
只有庸庸碌碌的人才会无毁无谤,没有私心的人也不会秉直为公,这是他在黄埔军校里得到的领悟。他进黄埔的时候,年纪比所有的同期都长,即使教官看重他的能力,也还是不由得担心他是否能扛起重任:他不光年纪大,人看起来也很沧桑。把他丢到部队里去跟日本人干一架,说不定很快就会阵亡。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上峰派他去云南。在滇西南的边境线上,他的名字随着战役的推进响亮起来。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只爬树的蚂蚁,从很低的地方勉力爬行着,希望能得到高处的认可,他需要这个,教官曾经给过他很多,现在他想要更多。是那些承认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让他的体内生出了一种过往从未有过的东西——野心。
野心被不断地得到满足,他的私心也就得到满足了。私心越是被满足,他就越是能站在满足他的那一方的立场上。他讨厌把大公无私挂在嘴上的人,公么,哪里有公,公是幌子,是假的,虚的,公能发给他子弹吗?不能,那就不看。
“服从命令是天职,忠于上峰则是操守”,从头到尾,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两样想法还能称得上平易近人,除此以外,他的下僚们也不懂他在想什么,更不说白云洞里那些只剩下几分钟生命的年轻人了。
“预备!”
校场上第四次响起这个声音时,吴邪他们全都闭紧了眼睛,好像那些青年人就要在自己的面前死去那样。
“砰!”
回声撞击着牢房里的一切,血腥味则早就把这里充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袖口里也都是那种气味,闻起来令人作呕。东南西北的牢房里尽是骚动声,拍击栅栏的声音和金属摩擦的声音纷纷涌来。吴邪焦虑地缩在门边上,他既在想张起灵,又在想要怎么才能出去。
“来不及了,拉多一点,这一排全都毙了吧。”
牢房大门又被“咣当”一声冲开了,连着吴邪他们的牢房在内,一共八个牢房的人被提了出去。霍秀秀一房的女犯人也被扯住头发拉了出去。
“别碰我。”霍秀秀冷冷地甩开来人的手,走到床前,用一柄断齿的梳子理了理头发。
“你们要吗?”她举起梳子问周围的女孩子们。
“我不想看她们死。”解雨臣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吴邪说,“她们像我的姊妹一样,就算要枪毙我,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被枪毙。”
他口中的姊妹们,那些被折磨了太久的女孩子们,枯瘦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她们咬着嘴唇,一个个地接过那柄梳子,把自己的头发理好。
押着她们的看守难得非常耐心,退在牢房外的一角等待她们。
“秀秀姐姐,”这些男男女女互相搀扶着被拉到校场的过程中,女孩子们发出这样的请求,“我们都要死了,你再给我们唱一首吧,最后一首。”
“秀秀同志,你唱吧。”男青年们也这样请求道。
霍秀秀抿了抿唇角,唱出来的音符却没有一个在调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
她哽咽了几声,轻声道:“对不起同志们,我唱不完了……”
谁知,那些男青年们之中,居然也悉悉簇簇地冒出了歌声: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