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残政如血 (1)(6 / 11)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将进去。即或是面对赵高这个素来为正臣蔑视的内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惭了。赵高还说,皇帝已经将丞相上书颁行朝野,将对天下臣民力行督责,举凡作乱者立即灭其三族,着丞相全力督导施行。李斯惭愧万分又惊愕万分,可还是不得不奉诏了。
果然,最教李斯难堪的局面来临了。
李斯上书一经传开,立即引发了庙堂大臣与天下士子的轻蔑愤然,更被山东老世族传为笑柄。人心惶惶的咸阳臣民,几乎无人不愤愤然指天骂地,说天道不顺,国必有大奸在朝。连三川郡的长子李由,也从孤城荥阳秘密送来家书询问:“如此劣文,究竟是奸人流言中伤父亲,抑或父亲果然不得已而为之?诚如后者,由无颜面对天下也!”面对天下臣民如此汹汹口碑,李斯真正地无地自容了。自来,李斯都深信自己的劳绩天下有目共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天下人指斥为“奸佞”之徒。而今,非但天下汹汹指斥,连自己的长子都说自己的上书是“劣文”,且已无颜立于天下……如此千夫所指众口铄金,李斯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哉!更有甚者,盗军乱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听信一班博士儒生诓骗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乱。李斯身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张,又不能强力聚合庙堂合力灭盗,当真是无可奈何了。及至九月中,频遭朝局剧变又遭天下攻讦的李斯愤激悲怆痛悔羞愧,终于重病卧榻了,终于绝望了。病榻之上的李斯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亲眼看着渗透自己心血的煌煌超迈古今的大帝国轰然崩塌,且自己还落得个“阿主误国”的难堪罪名……
绝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杀。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蓦然醒来,清晰地听见了秋风掠过庭院黄叶沙沙过地的声音,只觉天地间一片萧疏悲凉,心海空虚得没有了任何着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寝室的夫人太医侍女人等,挣扎着起身,拄着竹杖到庭院转悠了许久。霜雾笼罩之时,李斯回到了寝室,走进了密室,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这只陶瓶,伴随了李斯数十年岁月。自从进入秦国,它便成了李斯永远的秘密旅伴,无论身居何职,无论住在何等府邸,这只粗朴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个人知道的最隐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离开兰陵苍山学馆之前的一个春日,自己与同舍的韩非踏青入山,一路论学论政,陶陶然走进了一道花草烂漫的山谷。走着走着,韩非突兀地惊叫了一声,打量着一丛色泽奇异的花草不动了。李斯惊讶于从来不涉风雅的韩非何能驻足予一蓬花草,立即过来询问究竟。口吃的韩非以独特的吟诵语调说,这是他在韩国王室见过的一种剧毒之物,名叫钩吻草!如此美景的兰陵苍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时间韩非大为感慨道:“良药毒草,共生于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头怦然一动,竟莫名其妙地想将这蓬草挖出来带回去。然则,李斯还是生生忍住了。过了几日,李斯进兰陵县城置办学馆日用,又进了那片山谷,又见了那蓬钩吻草。终于,李斯还是将它挖了出来带进县城,找到了一个老药工,将钩吻草制成了焙干的药草,装进了一只粗朴的小陶瓶。李斯再去兰陵拿药时,那个老药工说了一句话:“此物绝人生路,无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点头,高兴地走了。
李斯始终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觉得,不将那个物事带在身边,心下总是忐忑不安。后来的岁月里,李斯每有危境,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间皮盒里的那只小陶瓶,心头才能稍稍平静些许。被逐客令罢黜官职逐出秦国,走出函谷关的时刻,李斯摸过那只陶瓶;体察到始皇帝末期对自己疏远时,李斯摸过那只陶瓶;沙丘宫风雨之夜后进退维谷的日子,李斯也摸过那只陶瓶……然则,摸则摸矣想则想矣,李斯始终没有打开过陶瓶。毕竟,曾经的绝望时刻,都没有彻底泯灭过李斯的信念,总是有一丝光明隐隐闪现在前方。然则,时至今日,一切不复在矣!天下风雨飘摇,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颜立于人世哉!
也就是在这个秋风萧疏的霜雾清晨,李斯蓦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数十年不离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无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时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险,而冒险则生死难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李斯准备着随时倒下,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报!三川郡捷报!”
若非府丞那万般惊喜的声音骤然激荡了李斯,便没有后来的一切了。当李斯走出密室,听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书的捷报时,木然的李斯没有一句话,便软倒在地上了……良久醒来,李斯仔细再读了战报,又听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禀报,白头瑟瑟颤抖,老泪纵横泉涌了。在万木摧折的暴乱飓风中,独有李斯的儿子巍巍然撑起了中原天地,独有三川郡守李由激发民众尉卒奋力抗敌,硬生生将盗军假王吴广的十余万大军抗在荥阳城外,何其难也!儿子挽狂澜于既倒的喜讯,使李斯心田弥漫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