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世纪婴啼 (1)(1 / 11)
严冬降临了千年古都,紫禁城连翩宫苑的琉璃瓦顶铺上雪毯,太液池的滔滔碧水化作坚冰。在勤政殿之南,与仁耀门一水之隔,便是瀛台,古槐衰柳掩映的涵元殿里,幽居着二十九岁的当今天子光绪皇帝。仁耀门和瀛台之间本来有一座木桥,自去年八月初六风云突变,那桥便被拆除,四面环水的瀛台从此与世隔绝。每天黎明时分,对岸放过一条小船,由皇太后的亲信太监押送皇帝进宫,依旧朝冠衮服,坐在皇太后身旁,接受臣子们的朝拜,所不同的是群臣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切奏章的批复、国事的决断,包括以皇帝名义颁发的诏令,都由皇太后大权独揽,一手包办。早朝之后,他又像囚犯归号一样被押回南海孤岛,由太监严密看管,“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揖”,不可越雷池一步,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他和他的国家、他的臣民完全隔绝,对外界的情形茫然无所知晓,连他所宠爱的珍妃也近在咫尺而不能谋面。他听见太监们私下里议论:自去年政变之日,珍妃便被施以刑杖,撤去簪珥,囚禁于钟粹宫北三所,窗户加了木栅,门从外面反锁,饭食由门槛的缝隙送进,那情形比皇上又凄惨得多了。
朔风卷着雪粉,扑打着涵元殿残破的窗纸,衣着单薄的皇帝瑟瑟发抖。简陋的居室仅有一床、一案、一椅,别无长物。案上摆着一架被拆散的西洋自鸣钟,细密的大小齿轮和发条七零八落。这是皇上自己拆的,为了排遣穷愁寂愤,他把这钟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复已不知多少次了,青春岁月便也从指间流逝。但是,他纵然练就一手纯熟的修理钟表技艺,也不能令时针倒转,年轻的皇帝蹈厉发愤、号令天下、矢志变革的时代永不复返了。
此刻,他丢下那些拆卸了千百遍的齿轮,正在浏览一本从太监们那里拿来的闲书《三国演义》。随手翻到一处,书中正说到汉献帝援车骑将军董承“衣带诏”,意欲谋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由于做事不密,被曹操发觉,董承等人尽遭杀戮……看到这里,他便想起自己去年在危急之中赐杨锐“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以密诏,要他们“妥速筹商”,而转瞬之间翻云覆雨,六君子血溅菜市口。千年历史竟然如此相似。可是,当年的汉献帝虽为傀儡,至少还保持着天子之尊,未曾失去人身自由,曹操尚且要三跪九叩,口口称“臣”;而今天掌握着大清国权柄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儿臣”,一名万劫不复的囚犯!旧事新愁涌上心头,这书便看不下去了,愤然丢在一边,喟然叹道:“朕连汉献帝都不如了!”
涵元殿的棉帘子一挑,太监总管李连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件酱色红绸面染狐肷袍。
“奴才给皇上请安!”李连英右手往地下一戳,膝盖还没沾地,就算“跪安”了,抖着手里的东西说,“万岁爷!天儿凉了,老佛爷怕皇上冻着,赶紧打发奴才给您送来这件皮袍子!老佛爷说了,这袍子上的钮子都是纯金的,请皇上爱惜着点儿,千万别丢了……”
光绪皇帝表情木然,毫无反应。
“皇上,”李连英怕他没听明白,凑上前去,捏着那大襟上光灿灿的钮子,特地再提醒一遍,“您瞅瞅,这钮子,个个都是金豆子!老佛爷说了……”
“知道了!”光绪皇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回去奏禀皇太后:朕感谢皇额娘的恩典,有了这件皮袍子,就可以对付着过冬了。至于纯金的钮子,倒没有多大用处,朕不打算吞金自尽!”
“皇上,您误会了,”李连英一脸的尴尬,“老佛爷只是心疼皇上,可没有别的意思……”
“朕也没有别的意思。如今皇额娘健在,联要是自寻短见,岂不成了个不孝的儿子嘛!你就这么说,回去吧!”
“嗻……”
李连英悻悻地走了。
光绪皇帝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窗前,从那残破的窗纸缝隙中凝望着外面银色的世界。
北风吹送过来一阵欢快的笑声,金鳌玉蝀桥旁,一群太监、宫女牵引着一架冰床,在光洁如镜的湖面上飞跑。乘坐冰床在大液池兜风遣兴,乃是帝王家的一件三冬乐事。御用冰床外罩黄缎轿围,内壁敷以毛毡,置貂皮暖座,紫铜熏炉,温暖而舒适。人在其中稳坐,冰床在琉璃般的湖面上平滑疾行,如浮鹅飞鸢,从南海到北海,从紫光阁到五龙亭,漫游于银装素里的人间仙境,妙不可言。当年乾隆皇帝曾有诗记其趣曰:
破腊风光日日新,曲池凝玉净无尘。
不知待渡霜花冷,暖坐冰床过王津。
眼前这架御用冰床的主子自然是当今圣母皇太后。今年十月初十,皇太后在颐和园办完了六十五岁大寿,便回宫过冬。“训政”之余,无非写两幅“龙”、“虎”大字,画几笔竹子、兰草,听两段西皮、二黄,掷几圈骰子,都是玩腻了的老一套,已没有什么趣味,奴才们为了讨主子的喜欢,便推挽着冰床过海子,逗老佛爷一乐。
可是,此刻皇太后阴沉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她紧锁眉头,微闭双眼,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回顾戊戌、己亥这两年来所走过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