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隅落日 (1)(5 / 11)
是灯笼洲,大屿山和灯笼洲中间的那道窄窄的海峡,是大名鼎鼎的汲水门,船从香港去广州、出外洋的必经之途,出了汲水门,前面就是零丁洋了!”
易君恕站在窗前,随着他的指点,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气弥天,月色朦胧;维多利亚港灯光万盏,像是繁星点点的银河,迤逦向西北伸展,灯光渐渐稀落,大大小小的岛屿像怪兽浮出海面,莽莽苍苍的大屿山如巨鲸卧波;大屿山外,一片汪洋浑然连着天际,闪烁着两点三点渔火……
啊,那就是千载不朽的零丁洋!六百多年前,元军攻陷南宋京城临安,席卷江南,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辅佐死里逃生的两位皇子赵囗、赵囗,转战闽、粤,矢志抗元复国,不幸,文天祥因叛将出卖,为元军所俘,被押解前往广东厓山。那里有沦落海隅地角的南宋流亡政权,有文天祥誓死效忠的少帝,有和他同仇敌汽的将士,而此番前去,却不能和他们相见,他所乘坐的元军战船正是要“征剿”自己的军队!船过零丁洋,文天祥一腔悲愤喷涌而出,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诗篇: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而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厓山之役是宋、元最后一战,大宋从此灭亡了。文天祥没有能挽救他的国家,可是他的诗篇却比获胜的元朝还要长久,一直流传到今天!”易君恕遥望零丁洋,激动不已,“在厓山兵败、国家危亡之际,陆秀夫郑重地穿起朝服,背着年仅九岁的少帝赵囗,蹈海而死,也是名垂千古的壮举!阿宽,这些想必也是你所熟知的吧?”
“是啊,本地故老相传,有许多宋朝的故事,”阿宽说,“宋王台就是宋朝小皇帝住过的地方……”
“宋王台?”易君恕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
“在九龙,”阿宽指着夜幕下的维多利亚港的北岸,说,“当时,宋朝的人马往这边撤退,元军在后边紧紧追赶,眼看小皇帝就要被敌军捉住,好危险!忽然,他面前的一块巨石‘哗啦!’裂开了,小皇帝急忙躲了进去,等元军走远了,才从裂缝里走出来,躲过了一场大难。他们君臣就在这裹住了下来。”阿宽说起从别人“讲古”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有一天,小皇帝又登上那块巨石,朝远处望去,看着周围群山环抱,很有气势,飞鹅山、东山、大老山、慈云山、鸡胸山、狮子山、烟墩山、鹰巢山,数了数,一共八座山峰,云遮雾绕,有龙蛇气象,就说:‘这八座山,每山一龙!’他身边的一位大臣——大概就是陆秀夫,连忙说:‘陛下贵为天子,也是一龙!’小皇帝听他说得有理,就把这个地方赐名‘九龙’了。”
“嗯……”易君恕听得似信非信,这种民间传说往往穿凿附会,添枝加叶,也不足怪,“你说的那个小皇帝,是景炎帝赵囗呢,还是祥兴帝赵囗?”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阿宽毕竟受他的知识所限,语焉不详,“不过,宋朝小皇帝是没有错的,那块大石头上还刻着字呢!”
“噢?”易君恕顿时升腾起探究的欲望,南宋末年那少帝孤臣的悲壮历史一向为他所景仰,如今来到了故实旧地,又岂能放过!“宋王台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海到了尖沙嘴,也只有七八里路了,”阿宽说,“哪天先生要去看,我陪你去!”
次日,用过早餐,易君恕和倚阑照例到书房去上课,林若翰乘了他的私家轿,到教堂去,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一走进教堂,他就不由得想起上个星期日在这里遇到的种种不快,难以言表的惶惶不安又在搅扰他,连接待教友的来访都不能集中精力了。这位教友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充满感情地述说她在身患绝症、家庭又遭受不幸之时,如何受到了主的启示……林若翰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睛望着这位虔诚的女教徒,好似在凝神倾听她那动人的倾诉,而脑际却分明浮现出总督的面孔,那令人不敢逼视的凌厉目光,鹰钩鼻子,微微翘起的小胡子,和那转瞬即逝的冷笑,把老牧师的心境打乱了……
他想到,在下个星期天,如果总督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必然还会到这里来参加主日崇拜,那时见了总督,将难免尴尬。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本周之内去拜见总督一次,不是去做什么解释,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见,让总督当面感到他的真诚,消除误解。但是,这又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在香港,总督至高无上,只有辅政司、律政司、财务司这三位最重要的官员可以直接觐见总督,而他林若翰却什么官都不是,充其量算一位“社会贤达”,仍然是老百姓一个,离总督太远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使他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当然,迫不得已也可以请骆克先生帮忙,但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骆克先生虽然在官职上是他的上司,而在学术上却又是他的晚辈,老牧师不好意思屈节以求,那样,即使骆克先生在总督面前引见了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如果连骆克的这层关系也不利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