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活着的底线(4 / 8)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你说过,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下尊严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严是吧?你知道我的尊严怎么来的?好,你能从这儿走到门口,我就给你尊严。”
李澳中望向门口,只见犯人们纷纷跳下通铺,整齐排成两侧,中间闪出过道,直抵黑沉沉的铁门。他刚跨一步,一个犯人伸腿一绊,他咕咚一声栽倒,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入狱的仪式,难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荡荡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见识。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明明清白,一进监牢就开始怀疑自己?
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急于寻找肉体的痛苦。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儿子、刑警队、派出所,所有能够正视自己存在的东西忽然遥不可及,化成缥缈的雾气和雾气里游离的尘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实的世界虚无而沉重地压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无论是于富贵还是法律,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犯人。他不能屈服,被打击才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一只脚踏在他脸上,他抓住那只脚,使劲地拽,那脚犹豫了一下,离开了。他爬起身,刚直起腰,一脚又踹上他后背,他重新扑倒在地。无数的脚冰雹般袭来,踩、踢、踹,腰、腿、背、头、肋骨……他咬着牙,就在这急风暴雨的打击中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脚全沉默了,他看见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上,他清醒了一下,随即世界黑暗了下来。
他倒了下去。身体撞在铁门上,咣当一声响。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时,李澳中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衣服被剥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盖了三床被子。腐败的国家干部坐在旁边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汤。高雄在被子里坐着,见他醒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国家干部夺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高雄说,“韩干事昨天来提你去内审,见你昏迷过去,高高兴兴地走了。不过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仪式,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也拿你当自己兄弟。先养好伤罢。”
李澳中看见了铁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他问。
“恨。”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个李澳中!否则我早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报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劳改农场去。”
李澳中想笑,刚张开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饭,他咽了下去,说:“你怎么不说世界上何必有个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高雄哼了一声:“世界上只可能没有李澳中,不可能没有宋玉喜!”
李澳中哑口无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没了,宋玉喜越来越多了。”
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审、开庭、判决、一审、二审……犯人们送旧迎新,走一个来两个,走两个来一个。除了强奸犯被终审判了死刑,在一个凌晨被五花大绑拉出去毙掉了之外,整个牢房没有别的惊奇,也没有别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习惯下来以后,你就会发觉生活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无论在监牢还是在社会。”高雄说。
“我这案子怎么会没人过问?”李澳中奇怪地问,“这么久了,也该开庭审理了。”
“谁知道。”高雄苦笑,“我们这类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一无所知。”
“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案子还没判?”
“没。牵涉到别的案子。我把卖给我炸药那帮家伙给卖了,可警察没抓住,跑了。嘿,我还不想死,得留条命去找宋玉喜。”
这些日子,李澳中渐渐寂寞起来。他的案子还没判,家属不能探望,康兰也从来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捎来什么东西。对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小天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禁恨起康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儿子的消息?
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说是家属探望。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来,问:“你老娘不是有病么?你还有别的家属?”
高雄脸色阴沉,奇怪地瞥他一眼,没理会他。整整一天,他没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铁窗和铁窗外刺眼的天空。晚饭后,夜班干事关上天窗的铁门,高雄说话了,让李澳中和诈骗犯换了位置,躺到他旁边。
“你到底有什么事?”李澳中问。
高雄凑近他耳朵,声音细微地说:“后天上午十点,你就会开庭判决。”
李澳中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知道?”
“低点!”高雄厉声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总之判决结果已经出来了,具体还不清楚,但对你相当不利,不是死刑就是无期。你已经别无选择。开庭地点在县法院审判大厅,环境你熟悉吗?”
李澳中傻傻地点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