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废村(1 / 2)
夜色下有点点灯火,河岸边错落有序摆放着小瓷碟,瓷碟里闪动的小火苗勉勉强强的散发出暗淡的光,仿佛在诉说着生命快要走到了尽头。
这阵法名叫“敕字延生灯式”,按敕字摆放油灯四十九盏、延字三十六盏、生字二十四盏。虽说和当年汉丞相诸葛孔明摆七星灯阵禳星延寿有所不同,但所求却是大同小异,求的无非是瘟疫退散、狂魔远遁。
范胖子身着大红盘龙宵台法衣,手持笏板脚踏丁纲,口中颂道:“北斗七星,玉真仙灵。贪狼巨门,保臣长乐。禄存文曲,使臣聪明。廉贞武曲,保臣长宁。破军辅弼,护臣身形。常居吉庆,永保福龄。注上生籍,除落死名。神清炁洁,洞达幽冥。御邪摄鬼,群妖摧倾。学道修真,我愿合成。七元扶卫,飞升紫庭。急急如律令。”
我身边站着四五个无精打采的村民,我和范胖子摆了这么大的阵仗也丝毫提不起他们的兴致。肺癌、食道癌、乳腺癌……这个村子罹患癌症死亡的人数逐年增加,短短两三年间二十六人因癌症撒手西归。家家撒纸钱、户户挑白幡,十里八村乡民无不骇然。
前些年稍微有点儿钱的人家都搬离了村子,再后来年轻力壮的也都远走他乡打工,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是死是活任由天命。
“上帝有敕,发点斗灯。七王来降,照护众生。左右辅弼,亲见威灵。天蓬元帅,统领天兵。五雷使者,六甲六丁。玄武大圣,台中三星。去病除祸,诛斩妖精。三魂辅体,七魄安宁。违敕者死,禀敕者亨。延生一点,身宅光明。急急如律令。”范胖子朝天再拜,口中朗声颂祭文不停。
我自打进到这个村子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不对。不只是那些村民绝望的神情、无助的眼神,我说的“不对”也不是指面前这房屋低矮满目疮痍的景象。是味道,我觉得不对的就是这村子的味道。此刻我站在河边才有些反应过来,这村子的味道不是一个白山黑水沃野千里东北农村应有的味道。
在河边能看到黄绿色的水汩汩地流淌,水面上翻滚着白色的泡沫。河水发出刺鼻的味道,多闻了一会儿就觉得嗓子火烧火燎的不舒服。
我们是被雇来驱逐恶鬼、超度亡灵的,村里几个老人凑钱做法事,希望可以把村里的厄运统统消灭干净。但在我看来,倒不见得是什么冤魂怨鬼作祟,恐怕这二十六条人命和满河的污水脱不开干系。
这水是怎么回事?污染?村民们难道是因为河水污染才得了各种癌症?难不成这又是神州大地上四百五十九个癌症村中的一个?
我不理全神贯注作法的范胖子,侧过脸来低声问那雇我们来的老头道:“李大爷,您村子这河水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花花绿绿的?”
那老头看范红兵作法看得直打瞌睡,听我这么一说才猛然惊醒,“啊”了几声才说道:“村西头还有条河呢,那河水是红色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觉得刚才我分析的八九不离十了。便继续追问道:“你们知道这河水是怎么变色的吗?上游有没有什么工厂?”
李大爷吧嗒吧嗒嘴道:“工厂?有啊,炼油厂、化工厂,对了,还有个锌厂。”
“你们村子这水就是这几个工厂污染的没错了。”我连忙又问道:“你们也没说去政府找找?”
“政府?”李大爷皱皱眉道:“前几年村里人也这么说过,政府找过了,也没人管咱们啊。”
我忍不住一声叹息,还是海叔说得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要说恶,就数这人心最恶,人害人才真正的会害死人。
记得有一位姓名差点混成敏感词的先生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小时候,他上学必经的路上突然建起一家巨大的卷烟厂,那卷烟的牌子远销全国。可厂房味道刺鼻,每当经过,飘出来的气体排山倒海地烧灼着肺叶。他和同学们就绕远道上学,常常迟到。老师就批评道:“支持国家建设,这点味道怕什么,想想烈士任汽油弹烧也一动不动。”那时候孩子们都觉得老师说得有道理,每天用红领巾捂着鼻子向前冲。红领巾是烈士鲜血染成的,小孩的肺在烟熏中成长。
那年代不支持国家建设是一种很大的罪过。慢慢的,街区变成工厂,故乡变成矿区。渐渐的,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裁定权。就像从未拥有过它一样。
多少年间,“支持国家建设”大摇大摆偷走我们对生活的裁定权,仿佛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很蹊跷。他曾到过西部一个待建的化工基地,那里的动员口号是“支持化工事业崇高,对抗祖国建设可耻”。当地居民投诉、呐喊、被打。一个干部摇头叹气道:“看,现在的群众既自私,又不懂科学,这项目也是为他们好呀。”这位先生惊讶地发现,干部的神情有一种壮士气概。
什邡、启东、宁波,近年来这些城市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在不同的城市看到了一个相同的镜像,人群在逃跑、青年在挨揍,老人哭诉着、穿着黑色威武制服的壮汉武士般倒拖着刚刚捕获的女子,押上铁皮车……此时指挥者一脸不容置疑的正确。这么密集的发生,相同镜像,这个天朝出了相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