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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台上边,月台上的光白得发灰,照得地上也是湿漉漉的白。满地的烟尘味,满嘴的风沙味,耳朵里飘进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歌曲,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班车还没来。我在国营商店里买了一包烟,远远地蹲在月台里边抽。我父亲不喜欢烟味,肺受不了,更不喜欢看我抽,故而我每回一犯烟瘾只好躲着他。
我蹲在最后边,恰巧看见父亲独身坐在长椅上的背影,那会儿他正面朝着铁轨,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他坐的那把长椅的脚下积了很大一滩水,水面倒映出他一小块侧影——只有那么一小块,小到旁人压根没法从里面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我好像从里面瞧见了他叹息的模样。
我吸了很久的烟,吸得腻了才站起来,抹了抹被吹乱的头发,豁然瞥见我父亲那长着灰白色头发的脑袋来。我羡慕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老得比别人晚,但我也在那时迷迷糊糊地想起个事儿:我始终不了解他。不光是我,我母亲也没了解过他,王家没有人了解他,除了他自己;我们会帮助他做一些事,不过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家人,我们对他有无条件的信任罢了。
我们之间便是如此的关系,可真的要问他对我们的了解有多少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心里似乎的确装着什么,以致于他要同我们进行这种心灵上的决裂。
这挺叫人难受的。大约便是这时候起,我第一次有了帮父亲把他的心愿完成的理由:为了瞧见他的过去。
一共等了三个小时左右,火车终于进站了。火车进站以前,我和父亲并肩坐在长椅上,两个大老爷们干瞪着眼睛找那些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地找。让我找是没用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照片供我按图索骥。我只好拉着我父亲,好让他站得更稳些,看得更清楚。
终于,在他找了快要三十分钟以后,有个年纪看起来比他轻得多的人走了过来。他两眼盯住那人看了半天,看得都快发直了,这才颤抖着同对方握手。
“老板,您来看我了?”他握着那人红活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
我看呆了。我从未见过他哭,也再没有听见过他和谁还用这么恭敬的语气讲话。
我瞧了一眼被他喊作“老板”的人:头上压着白呢软帽,眼睛底清澈得惊人。他的头发有些发灰,听父亲的口气,年纪或许还比他更大一些。
就是这样一个人,令我感到十足地新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人,要么是在红旗下生长起来的,要么是在黑夜里生长起来的,黑夜里长起来的眼睛世故而忧郁,红旗下长起来的眼睛则疲惫而迷惘。在见到这个人以前,我甚至不晓得还能有这么样的一双眼睛,既能清澈明亮,又能直逼人心。
他的情绪倒和我父亲不太一样,看不出喜怒,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间或抬头瞧我一眼。只是一眼,我就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看了个透底,心里不由得发起慌来。
他和我父亲握完了手,过来握我的。“你是王盟的儿子?”他朝我笑了笑,“我叫吴邪,见过你,不过那会儿你还很小。”
我在迷惘中同他握了握手,嘴上惯性地客套:“您好……”
这个叫吴邪的、自称是、并且应该也的确是我父亲朋友的老人,骨子里有很多和我父亲不一样的东西。他说话时的语速甚至比我们这些青壮年人还要快,思绪转得也快,三言两语便能总结出重点。他坦诚自己是看见了报上的消息才来的,一者为看一看从前的朋友,二者是想拜托我们帮忙探听一个人的下落。
他从包里翻出一张相片给我。相片的大半面都被血污盖得模模糊糊的,所幸里面人的大致面貌还看得清,看起来像是位国军的军官
“有更清楚的吗?”我有些为难。
“很遗憾,没有了。”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你要不要试试看送去修复?”
我点点头:“也许可以。”
为了郑重起见,我在照片修复完以后又对着它拍了一次,把原件还给了吴邪,并且告诉他我会帮忙。
吴邪走后不久,我父亲就去世了,他生前的心愿还没有达成,我心中的困惑也始终没有得到解答,父亲那天头一回暴露出的情绪,也依旧叫我感到无所适从。
出于很多奇怪的、说不清的原因,我仍旧照着父亲的嘱托进行下去。我本以为事情会更加困难,谁知道几天前竟然有个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应该知道吴邪相片上那人的下落。
“他还活着吗?”我在电话里问道,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还活着,应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兴许跟我差不多。
我们在电话里约了时间见面,就是今天晚上。对方是个叫黎簇的青年人,年纪与我相仿,也在做着跟我差不多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大的进展。走去玄关开门的一路上我想,自己多年的疑虑恐怕终于迎来得见天日的时候了。只是,越接近父亲的过去,我往往会更加不安。我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