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偏安亡齐 (4)(2 / 2)
已忘矣!”
一个如此聪敏顽强的女人,能在将死之时忘记最重要的遗言,可能么?很值得怀疑。最大的可能是两种情形:其一,平日已经将可用之人唠叨得够多了,说不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其二,陡然觉得有意不说最好,教田建自家去揣摩,以免万一所说之人出事而误了自家一世贤名。后来,田建用了后胜为丞相。从田建的唯母是从的秉性说,田建不可能违背母亲素常主张。是故,第一种可能性最大。
田建是个聪明而孱弱,且有着极为浓厚的恋母情结的君王。在其即位的前十六年里,一切军国大事都是君王后定夺的。而君王后的主意很明确,也很坚定:恭谨事秦,疏远诸侯。也就是说,对秦国要像对宗主国一样的尊奉,绝不参与秦国与其余五国的纠葛,将自家与抗秦五国区分开来,以求永远地远离刀兵战火。这一主张在君王后亲自主持下实际奉行十六年,在君王后死时,早已经成为植根齐国朝野的国策。孱弱而无定见的田建,加上着意而行的大奸后胜,齐国在事实上已经没有了扭转这种国策的健康力量。
当然,偌大齐国,并非完全没有清醒的声音。
《战国策·齐策六》载:君王后死后的第七年,田建要去朝见刚刚即位五年的秦王政,祝贺秦军蒙骜部大胜韩魏而设置了东郡。临行之时,齐国守卫临淄雍门的司马当道劝阻,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国家)所以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而立王耶?”田建只能回答:“为社稷。”司马又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既)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田建无言以对,取消了赴秦之行。消息传开,即墨大夫便认为齐王还是可以改变的,于是立即风尘仆仆赶到临淄,对田建慷慨激昂地诉说了齐国重新崛起的大战略。这段话是:“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十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亲)秦,在阿、鄄两地间者有百数(世族大户);王收而与之十万之众,使收三晋故地,则临晋关(蒲津关)可以入矣!焉、郢两地不欲为秦,而在南城(齐楚交界之地)有百数(大族),王收而与之十万之师,则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夫舍南面之称制(王),乃西面而事秦,为大王不取也!”可是,这次田建却听风过耳,根本没有理睬。
就当时大局而言,即或田建接纳了,即墨大夫雄心勃勃的大战略也几乎无法实现。然则,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要说的是,这种主张邦国振作的精神与主张,在齐国这样的风华大国并没有泯灭。全部的关键在于,当政庙堂笃信“事秦安齐”之国策,对一切抗争振兴的声音皆视而不见,终于导致亡国悲剧,不亦悲哉!
事实上,从抗燕之战结束,齐国便开始滑入了军备松弛的偏安之道。
田单复国后,齐襄王的十四年只有两次尚算得主动的谋战(挨打的一战全然大败,不当算作谋战)。如此战事频率,尚不若衰弱的燕国与韩国的末期战事,在战国之世,实在可以看做无战之期。果真如此,则齐国末世两代君主的五十八年一直没有战争。不管期间有多少客观原因,抑或有多少可以理解的主观原因,这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异数!
之所以是异数,之所以不可思议,在于两个基本方面。其一,春秋战国两大时代,对于整军兵备的重要性的认识非常透彻。也就是说,在社会认识的整体水平上,对战争的警惕,对军备的重视,都达到了古典时期的最高峰。而齐国绝非愚昧偏远部族,却竟然完全忘记了背离了这一基本认识,实在不可思议。其二,从实践方面说,田氏代齐起于战国之世,崛起于大战连绵的铁血竟争时代,且有过极其辉煌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全面兴盛的高峰。如此齐国,面对如此社会实践,却竟然面对天下残酷的大争现实于不顾,而奉行了一条埋头偏安的鸵鸟国策,更是不可思议。然则,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它毕竟是一种曾经的现实,是我们无法否认的历史。
后世辑录的《武经七书》中,最古老的一部兵书是《司马法》,其开篇的《仁本第一》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两句话之所以成为传之千古的格言,在于它揭示了一个冷酷的事实: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国家生存之道,寓于对战争的常备不懈之中。纵观中国历史,举凡耽于幻想的偏安忘战政权,无一不导致迅速灭亡。夏商周三代以至春秋战国,大国将生存希望寄托于虚幻的盟约之上,置身于天下风云之外而偏安一隅,甚至连国破家亡之时最起码的抗争都放弃者,齐国为第一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