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8 / 11)
韬并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那时候的知识青年大都没有多少知识,但是在乡下人的眼里,又似乎特有知识。赵灵灵是从城里来的,是表里如一的知识青年,就连褂子和裤子也穿得很有知识——军用皮带拦腰束着上身的的确良碎花布衬衣,将小胸脯烘托得乡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认起真来说,谭文韬算不上什么正经八百的知识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识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将小集镇商品粮户口就地转为农村户口的“还乡团”,也穿着毕叽卡学生中山装,左上兜还明晃晃地插着一根“长江”牌自来水笔,人五人六地混迹于知识青年的队伍里,像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公社干部,并且还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
花是油菜花,准确地说是庄稼,不娇媚也不高贵,却盛开,旁若无人姿意纵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气势,簇拥着拍打着天壤的连接处。谭文韬和赵灵灵就被包围在金黄色的潮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断有蜜蜂蝴蝶为这浓郁的香味醉倒,在他们的身边晕头转向地飞来旋去,犹如情侣如醉如痴的舞蹈。
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阳光扑朔迷离地荡漾着,在两个少年十八岁的血肉里召唤出一些莫名的躁动,他们毫无准备和戒备,却心有灵犀地走上了那条田埂,走进了那片辽阔得有些神秘油菜花地。
他们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十分蒙胧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讨论过一部刚刚放映的电影,是朝鲜故事片,名叫《看不见的战线》。赵灵灵说他好羡慕那个女中尉,她是那样的漂亮,穿上军装又是那样的英姿焕发。
“我要是能当上兵就好了,能当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俩一起当兵,你肯定进步会比我快,你可以当一个大尉,我们可以并肩战斗,我们会成为英雄的。”赵灵灵说。
谭文韬没有吭气。谭文韬那时候认为赵灵灵的想法是凭空的幻想,是不着边际的事。对于今生今世能不能当上大尉,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的现实理想是当一个村支书或者公社团委书记。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谭文韬可以淡忘许多细节,但有一个细节却始终清晰。他记得那天赵灵灵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绿花的的确良衬衣,下身配着经过修改了的绿军裤,将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线勾勒得十分生动。她站着,他也站着。此前谭文韬曾经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过赵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如何是他认识的那些乡下女孩子们所不能比拟的,大而且亮,绝对不会像乡下女孩子那样躲躲闪闪的,只有她赵灵灵的眼睛敢于那样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会毫无遮拦地看,圆圆的眸子流光溢彩,长长地睫毛偶尔扑闪一下,那目光简直就是逼视,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让你没做亏心事也亏了心,心里虚虚的。他怕那双眼睛,那是一种他负担不起的高贵的美丽,里面也有他不敢正视的骄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谭文韬终于注意到赵灵灵的身体了。他本来正在注视着天上的浮云。作为一个胸怀革命理想而壮志未酬的小镇青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想没戏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远天的那些白色的绵状物体做无声的表达。但似乎是在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个微笑着的夏天——真的走进夏天了,他发现他的心里正在翻卷着盛夏酷暑的滚滚热浪。他的目光在天穹的云面上惊惊悸悸地颤动了一下,立刻便被来自左侧的闪电般的光辉灼痛了——他看见了挂在赵灵灵脸上的两片红晕,像是刚刚开放的桃花,她的嘴唇微微开启,眼中流淌的是深渊里清澈的泉水。
谭文韬手里正玩弄的半截草棍顿时停止了转动,并发出了断裂的呻吟。
她说,多好的天气啊,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说那就坐吧。就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方格手帕,铺展开来,然后就拉过谭文韬的手说,跟我坐一起嘛,离那么远干什么?
后来,危险和美妙的事情便在同一时刻发生了。
几年后,身为人民解放军某部炮兵士兵和准军官的谭文韬疲惫之余,在一个叫作N-017的地方,在中原别茨山的腹地深处,在一个魂缠梦萦的不眠之夜,当彻底松弛了绷紧的炮兵神经之后,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危险。那绝对是一个充满了危险——不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赵灵灵,那都绝对是一个危险的时刻。
当然,危险和美妙总是相辅相成的。
太阳依然在头顶盘旋,油菜花儿在燃烧,蓝天丽日之下,是一片熊熊的金黄色的火焰,天气在那一瞬间无孔不入地热了起来。那是一个奇特的瞬间,是一个从来没有呈现过的、而且将来也永远不可能复制的瞬间。谭文韬坐下了,此刻他和这个一向高傲的女孩子挨得那么近,她身上淡淡的的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翼。他并且咬紧牙关放肆地像她看他那样看着她。他从她那半启半合的嘴唇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召唤,那是一个少女全部和最高美丽的集中展示,是一朵鲜花在首次绽开时溅溢出来的最鲜艳的色彩。
他听见她喊了他一声,她叫出了他的名字,那声音轻微得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