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世纪婴啼 (2)(6 / 11)
了,我却该走了!请您善待他们。告诉倚阑和孩子:虽然我不在了,别忘了北京还有一个家……”
“我记住了!”林若翰一听到“北京”二字就引起无限的伤感,但他理解,就像他永远怀念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易君恕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故乡北京。哦,他突然想起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把手抖抖索索地伸进圣袍的衣襟,取出那个特地带来的信封,向易君恕递了过去,“你的信,北京来的信
“信?我的家信?”易君恕突然一阵惊喜,刹那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行将就戮的死囚,“家书抵万金”,他盼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家信终于盼到了!
林若翰忐忑不安地看着易君恕接过信去,担心他察看信封上的邮戳,会发现日期上的差错,这封信早在去年春天就收到了,却被倚阑压下了这么久,唉,爱得太深了,女孩子的嫉妒之心使她做了这么一件蠢事……
林若翰完全多虑了。易君恕根本没有注意什么邮戳,便急切地撕开信封,像焦渴的远行人遇到了泉水,贪婪地吞咽着,什么也不顾了!
这封信是菜市口鹤年堂的老掌柜写来的。前年秋天,易君恕初到香港时寄出的家信就是请老掌柜转交的,为的是避开官府的耳目,没想到回信也是老掌柜代笔。
老掌柜开药铺是行家,于文笔却不大精通,因此这封信写得十分简略,文白夹杂,仅仅勉强表意而已……君恕先生大鉴:
惠书收阅,知先生平安脱险,我心甚慰。关于来信所问府上之情形,把笔临纸,不忍相告,又恐愧对先生,无奈泣涕奉间如下:八月初九,官兵到府上捕人,惊动四邻,我亦到场。官兵捕先生不着,欲拘令堂、令夫人入狱以抵罪。府上昔日义仆名检子者,怜老夫人病弱、少夫人刚刚分娩,乃自愿为主人抵罪,被官府拘捕而去。令堂因受此惊吓,一病不起,于中秋之少不幸病故。令夫人产后受风,加之心情悲痛,于十一月初四不幸病故。惟初生数月之令媛,无人照管,归于先生岳家收养,侍女杏枝亦随往。可怜栓子替主而死,冬至前一日于菜市口行刑,我目不忍睹,大哭一场,为其收尸埋葬。呜呼,易府世代忠良,不期遭此横祸,街坊四邻人人感叹。先生但有落脚之处,幸勿归来,免遭意外。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鹤年堂主人顿首
光绪二十四年冬月
悲怆撕裂了易君恕的胸膛,那双眼睛里流出的已经不是泪水,而是鲜血!去年春夜那个血淋淋的梦,终于有了答案,老母、弱妻、义仆栓子,他们都已经忍悲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报国寺前的那个小院荒颓了,多灾多难的易府毁灭了,侥幸留下的小小孤女却又是最不幸的,她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父亲,以后也就永远见不到了!
执行官早已等得不耐烦,托起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说:“提犯人!”
“是!”两名狱率应声走上前去,“哐啷!”打开了铁栅上的监门。
“等一等,”易君恕知道,现在已经轮到他赴死了。“翰翁,请告诉我,哪边是北方?”
“你的背后就是北方,”林若翰说,“你……要做什么?”
易君恕没有回答。他默默地转过身,朝着北方跪了下去,深深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涕泪纵横,喃喃说道:“母亲大人,安如贤妻,栓子兄弟,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现在,我也要随你们去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铁镣,步出这囚禁了他九个月的牢房,却不是获得自由,而是走向死亡。林若翰踉跄地奔过去,扶住他那沾满血污的臂膀,一时万感交集!
“易先生,前年秋天,我和你一起乘船来香港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啊?唉,我到底也没有救得了你!”老牧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今天,我来为你作临终祈祷,给你送行来了……”
“翰翁的这一番盛情,我心领了,祈祷就不必了!”易君恕抚着老人的肩背,平静地说,“北京人有句老话:‘生有处,死有地。’我因为反对香港拓界而遭难,如今死在香港,死得其所,虽死无怨!”
林若翰一个战栗,松开了手,惶然地望着易君恕。老牧师曾经为无数的人作过临终祈祷,那些人无论是穷还是富,是善还是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对人世充满了依恋,“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切仇恨、争斗都化为乌有,他们给自己的灵魂以解脱,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林若翰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易君恕这样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这是个怎样的人啊?林若翰自以为是他的忘年之交,却至今并不懂得他那颗心……
易君恕拖着沉重的铁镣,缓缓向前走去。执行官和狱卒在前面带路,他的身后,跟着步履蹒跚的老牧师。
穿过幽暗的通道,行刑室到了。花岗岩筑成的四壁布满了苍黑的苔藓,犹如一座岁月悠久的古堡。正中的方台上,支着方框形的绞刑架,这便是死亡之门。当死刑犯站在绞刑架下,他脚下踏着的是一块由机关牵动的木板,凌空架在黑沉沉的地槽上,头顶的天窗泄下一束光亮,照射着这阴森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