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若有情 (1)(1 / 11)
零丁洋上的轻舟扯满风帆,飞速北上深圳湾,从尖鼻嘴转舵掉头,前面便是屏山河入海口。小船乘着晚潮驶进内河,远远地已经望见聚星楼的塔影和卧虹般的拱桥。
“落帆!”舵工大声吆喝着。龙仔解开缆索,降下船帆,卧倒桅杆,撑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拱桥,沿屏山河迤逦向南,经上漳围、杨侯古庙、邓氏宗祠,直达觐廷书室门前。龙仔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唿哨,岸上便有几名精壮汉子朝埠头跑来,待船停稳,搭上跳板,忙着登船,帮着龙仔搬运药品。
邓伯雄扶着易君恕,踏着跳板,登上岸来。
“这是什么地方?”易君恕抬头看着前面,夜幕下只见远方山影黝黝,近处屋舍俨然,却并不认得,好像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已经到了屏山,”邓伯雄朗声说,“这里和锦田一样,也是邓氏聚居之地,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姓邓,梅轩利的手插不进来,兄长尽管放心!”
觐廷书室门前的灯笼上,醒目地书写着一个斗大的“邓”字。
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了,一位面目清癯、蓄着花白胡须的长者迎了出来,他便是在此教子任读书的那位邓老夫子。
“噢,是伯雄回来了?”
“老夫子,我还请来了一位贵客,”邓伯雄说,“这位就是……”
“不必说,让我猜一猜,”老夫子拦住他,眯起双眼,就着门前的灯笼端详着客人,自语道,“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老夫子眼睛骤然一亮,“莫非是易先生?”
易君恕不禁一愣:“老夫子怎么会认得我呢?”
老夫子肃然一揖:“邓某仰慕先生已是许久了!先生请!”
“不敢当,”易君恕连忙还礼,“老夫子请!”
老夫子带领邓伯雄和易君恕进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崇德堂”旁边的客厅。房梁上吊着一盏酒樽形的紫铜三嘴油灯,弯弯的灯嘴跳动着三朵火焰。灯下,几案、座椅一尘不染。
三人分宾主落座,便有侍者奉上茶来。
“老夫于,我们今天好险!”邓伯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梅轩利拿着那份木版揭帖去搜捕易先生,君恕兄险些落入了他的魔掌!”
“噢?”老夫子一惊,“那份揭帖的底细,极少有人知道,莫非有内奸私通外鬼?”
“若是查出内奸,我要亲手结果了他!”邓伯雄愤然说,一拳擂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老高。
“看来,以后倒要格外留心才是!”老夫子说着,站起身来,“好在易先生安然无恙,也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去吩咐下人备些酒饭,以表庆贺!”
“不必了!”易君恕摇摇手,“我已经两番险作刀下之鬼,逃来逃去,恍若游魂,还有什么值得庆贺!”
“兄长说哪里话!”邓伯雄说,“你大难不死,这是苍天有眼哪!”
“唉!”易君恕喟然长叹,“天若有情,又何必给人间降下这许多苦难啊!”
此刻,侥幸脱险的易君恕,一颗心却牵挂着远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翰园,突如其来,祸从天降,柔弱的倚阑小姐怎能受得了这惨重的打击?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若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翰园的卧室里,床前围着倚阑、阿宽和阿惠,他们眼里含着泪水,焦急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Dad……”倚阑猛地扑在父亲的床头,号啕大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翰园,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十五年来,父亲像鸟儿护雏一样保护着女儿,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蔽雨,排忧解难,在这险恶的人间,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翰园,也早就没有了她倚阑!可是,当女儿遭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告诉我,快告诉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儿的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倚阑泪如泉涌,向父亲哭诉,“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脏猛然一阵悸动,他想起来了:就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乘坐“荣誉”号从广州回到香港,即将踏上添马舰海军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总督的梅轩利带来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