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隅落日 (1)(1 / 11)
迟孟桓乘着他的那顶私家轿打道回府,一路上心烦意乱,很不是滋味儿。
今天,林牧师太让他难堪了,在大庭广众之中一点情面也不留:“请你出去!”堂堂的太平绅士之子、迟氏万利商行的董事总经理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当他灰溜溜地退出教堂时,愤愤地下了决心:罢了!从此不再理睬这个鬼佬,不再登他的门,大埔泮涌的那块地皮,老子也不给了!可是,他在教堂外头转了一圈儿,却又改变了主意。那个娇小妩媚的倚阑小姐使他不忍离去,回味着自己紧挨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嗅着她那醉人的芳香,聆听着“我们应当彼此相爱”的福音,激动之情不能自己。不,不能放弃她!刚才也不怪林牧师,只怪自己太莽撞了,没有受过洗礼就要吃人家的圣餐,自讨没趣。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受了那份羞辱和尴尬,等在教堂门口,恭而敬之地向林牧师提出受洗入教的申请,而林牧师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迟孟桓不禁感叹:你们这些洋人,一出娘胎便是上帝的宠儿,而我要入教却为什么这样麻烦?可是,无论如何麻烦,迟孟桓也不愿放弃这个努力,因为这对他太重要了,关系到迟氏家族未来的命运……
半个世纪之前,迟孟桓的父亲迟天任冒着零丁洋上的枪林弹雨,摇着自家的小船为攻打广州的英军运送给养,那是拿性命赌博啊,炮弹、枪子儿可不长眼睛,不管是林则徐打的,还是义律打的,只要一块弹片、一粒枪于儿崩到他身上,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那场赌博,他赌赢了,英军打败了大清国,割占了香港岛,他也发了财,舍舟登岸,在太平山街成家立业。那时候,会说汉语的洋人和会说英语的华人部太少了,迟天任凭着在战争期间学会的几句洋径浜英语,居然当上了英商洋行的买办,从此背靠大树,广开财源。当时他的薪水并不高,年薪不过三十七英镑十先令,合时价一百八十元,每月仅十五元而已,但他为洋行代理对华贸易业务的佣金却相当丰厚,高达成交额的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同时还可以从中国客户手里拿到一笔可观的回扣,每年的收入数十倍于薪金。与此同时,他还另辟蹊径,横向发展,投资于鸦片、地产、苦力贩运、保险、金融生意,并且兼营糖业、花纱、煤炭等等业务,数十年间,成为巨富,全港数得着的几家大公司都有他的股份,十几家公司董事会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势力范围遍及省港和华南、华东地区以及澳门和东南亚。他的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嫁娶的都是大洋行的买办子女,形成了一张姻亲财阀网络,流动的金钱只要被他盯上,就插翅难飞。迟天任有一句名言:“不会赚钱的人是傻瓜,不会花钱的人是傻瓜中的傻瓜。”迟天任赚钱的技巧炉火纯青,花钱的技巧也出神入化,一个疍户出身的暴发户竟然能成为“社会贤达”,荣获太平绅士桂冠,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他都做到了,用钱买到了无价之宝、钱,真是个好东西!
迟孟桓比他的父亲幸运多了,他口含着银匙出生,没有尝过创业的艰难,从不知道什么叫贫穷。他在皇仁书院接受了正规的英文教育,毕业后接手打理家族生意,成为迟氏万利商行年轻的董事总经理。在迟天任的七个子女中,他是惟一的儿子,所以不须等老爹咽气,他已经事实上继承了数百万家资,在今日香港,不算恰和、汇丰等等那几家洋商巨头,华人当中像迟氏这样的富商还没有几个。但是,迟孟桓在继承了父亲巨额财富的同时,也继承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疍户出身的家世。
疍户是香港的“吉卜赛人”,他们在岸上没有立锥之地,世世代代在水上漂流,或以采珠、捕蚝为生,或做海上贩运,在三百六十行之中总也算个行当,但岸上的居民却对他们备加歧视,看见他们的乌篷小船,就立即联想到“乞丐”、“小偷”、“流氓”、“海盗”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儿。如果迟孟桓一家至今仍操此业,远离岸上的人群,躲进小船在海上游荡,倒也罢了,但既已成为港岛富豪,无论如何再也不愿意与水上“吉卜赛人”认同,那卑微的出身便成为耻辱,好似一块洗不去、挖不掉的胎记。在太平山街老宅的祖堂里供奉着的迟家祖先遗像,其实都是迟天任凭着口述的相貌特征请人画的,他的父母生前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照片。他给了画像的人优厚的酬金,把他的先考、先妣画上顶戴朝服、凤冠霞帔,造成官宦世家的假象,给自己壮壮门面,唬唬那些不知底细的人罢了。
迟孟桓对此很不甘心。十年前,他搬出了太平山街的老宅,住进了云成街的一座花园洋房。那里原是一位英国商人的住宅,从事鸦片生意。当时,中国已经开始在九龙一带设立税关,征收过往货物的厘金,鸦片税高达每篓十六两白银;缉私船日夜在海上巡视,查处那些避开通商口岸利用帆船向中国走私的外商。这一“海关封锁”政策使洋商吃尽苦头,很快便周转不灵,一些洋行和外资公司接连停业、关门,频频破产。经济衰退使香港地价暴跌,破产英商廉价抛售房产、地皮,异军突起的华商乘机冲破港英政府设置的华洋界限,向维多利亚城中部蚕食,越过鸭巴甸街,挤进威灵顿街、云成街一带。迟府新宅的原主就是在那个时候卷铺盖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