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力回天 (1)(1 / 11)
炎热的夏季在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之中匆匆过去了,西山峰岭浓密的丛林被秋风染红,京郊大地上的谷子黄了,收获的季节到了。辛苦了一年的农夫佝偻着腰,托起谷穗掂掂分量,掐下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嚼,瘪瘪的。便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唉,老天不怜惜庄稼人,半年不见雨滴儿,哪来的好收成啊!回首当年,天子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有过多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不要说遥远的康、乾盛世,就是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的头二十年,大清国也还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京师二十里以内,地亩永不干旱,庄稼连年丰收,有民谣唱道:“光绪坐龙楼,五谷回丰收,四海民安乐,福如长水流。”自甲午战败,国家伤了元气,老天也雨露不施,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
京西官道上,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簇拥着天子銮驾,正朝着颐和园方向疾行。自从光绪十四年,皇帝十八岁大婚,皇太后“归政”之后,一年十二个月之中,她在紫禁城宁寿宫住两个月,在中南海住三个月,其余大半年时间,从立夏开始便到颐和园避暑,待十月初十过了她的生辰,才起驾回宫。然而,“归政”的皇太后并没有放弃大清国的权柄,皇帝每十天就要到颐和园请安,把国策政务一一奏禀皇太后,获准懿旨之后才可以执行。现在是农历七月末,公历已是9月中旬,这是光绪自颁布《明定国是诏》以来,第十一次赴颐和园请安。
立秋一个多月了,迎面吹来的秋风已有些凉意袭人。光绪皇帝坐在銮驾之中,尊贵的龙体随着轿夫那有节奏的颠簸而颤动,他双眉微蹙,深褐色的眸子蕴含着悒郁之色。维新变法已将近百日,这九十多天来,他经历了太多的艰辛。他的朝廷设置着那么多衙门,养着那么多官员,却大半是尸位素餐、坐享富贵的颟顸庸碌之辈,正如他曾经拥有庞大的舰队而国难当头之际却经不起一战,现在他开创的维新变法正需要群臣尽力辅佐,那些银样蜡枪头哪一个用得上?枢臣耆老或者装聋作哑,袖手旁观,或者仇视新政,百般抵制。两江总督刘坤一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对皇帝谕令筹办之事无一字奏复,皇帝以电报催促,才借口“部文未到”,一电塞责。两广总督谭钟麟则连电报也不复,置若罔闻。皇帝怒责他们“因循玩懈”,“该督臣等皆受恩深重、久膺疆寄之人,泄沓如此,朕何复望?倘再借词宕延,定必予以惩处!”然而比起京官来,刘坤一、谭钟麟这两名外官还算好的,京官的胆子更大。礼部的满、汉尚书怀塔布和许应骙,当部下司员上书言事时,不仅拒绝代递,挟制阻挠,甚而至于许应骙恶人先告状,诬其“咆哮署堂”。别看许应骙在与英使窦纳乐谈判时纯属废物点心,阻挠新政倒成了一马当先的好汉。皇帝拍案大怒,谕令将怀塔布、许应骙连同礼部侍郎囗岫、徐会沣、溥颋、曾广汉一体罢免,终于吐了一口恶气!皇帝严辞谕令:此后各衙门司员上书言事,即由该各部堂官将原件封呈,毋庸拆看,“诚以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该堂官等鳃鳃过虑也!”
罢免礼部六堂官的惊人之举,震动了全国,士民争相上书,言路大开。都察院和各部衙门每天各有数十摺进呈,某些奏摺长达数十页。言路壅塞得太久了,民怨积压得太多了,士绅百姓有万语千言,要向皇帝诉说!中国历朝历代,对奏章的格式限制最严,若不慎有一笔之误,便获“欺君之罪”,而今那些下僚寒士,哪里懂得这些规矩?只顾随意写来,格式杂沓不一,更有山野农夫渔民,寄来二尺长条,称“皇上”不知抬头,遇避讳不知缺笔,皇帝也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动怒。外省有一腐儒,竟斗胆上书责难皇帝“变乱祖宗之法”,枢臣主张严惩,皇帝却说:“方开言路之时,不宜谴责,恐塞言路,亦容宽之。”皇帝每天闻鸡而起,日暮不息,成千上万份奏摺尚不能尽览,由新任军机处四章京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代为披阅。年轻的皇帝思贤若渴,把焦灼的目光投向他的臣民,孜孜以求良谋善策,挽救危难中的国家。
在浩如烟海的奏摺之中,有两份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
一份来自顺天府举人易君恕。对大清天子来说,易君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他的奏摺却讲的是国政大端。目睹那连篇俊逸挺秀的小楷,咀嚼那满怀悲愤、激荡肺腑的话语,皇帝被深深地触动了,今年夏天挥泪来批《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香港是光绪皇帝的一块心病。当年道光爷“深以弃香港为耻”的遗诏至今言犹在耳,那么他呢?他这个不肖子孙比祖先走得更远,不但割让了比香港大得多的台湾,而且租让了旅大、胶州湾、威海卫、广州湾,还有广东新安县那片土地,也被英国以“展拓界址”为名划归了香港,租约一签就是九十九年,是租让期最久的一块租借地!九十九年是个多么漫长的期限,二十八岁的光绪皇帝穷其天年也不可能看到将国土收回的那一天,那么,当他告别人世之时,将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遗诏呢?大清开国圣祖留下的是广阔的疆土和国家的尊严,而他留下的却是破碎的江山和民族的耻辱,仅仅“深以为耻”一句话能够洗刷他深重的罪孽吗?不,他死后也不得瞑目,将长久地被后世子孙和臣